今生再不上峨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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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去峨眉山之前，我在北京的出租车上丢了iPhone手机。丢手机并不让我难过，难过的是，我明知道手机随着那辆出租车去了郊区，我甚至打通了电话，却没有人想到要还给我。更让我难过的是，我在出租车上听司机谈到他的妻子和儿子，还满怀同情地安慰他来着。我以为我和他之间建立了某种情感联系，可是丢手机的事实，却让我意识到那种联系是多么可笑和单薄。我信任过他，但他没有给我以同样的信任。

　　后来我去了峨眉山。四川人很热情，我被不同的人、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，依次地骗了一遍，连猴子都在欺负人。我感到水土不服。

　　有人问，你难道是第一次在国内游玩吗？告诉你，旅游景点的东西都是骗人的，旅游区的任何人都不要相信。

　　但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个样子呢？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。

　　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，它们有不同的风景，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回忆。它们很少给我上当受骗的感觉，让我想一去再去。可峨眉山那样让人伤心的地方，我真的不想再去了。

　　我没去过成都，旁边的峨眉山更没去过，刚好有认识的人在半山开了个饭店，我们就从成都赶去了。其实我也不知道峨眉山有什么，关于它的知识都来自金庸小说。

　　我们从火车站被接到峨眉半山的饭店时已经是下午，餐厅是自家人开的，腊肉都是吃苞谷的猪的腿腌的，鸡蛋是吃虫子的鸡下的，豆花是当日推的，样样都好吃。饭店也好，干净整齐，在山里绝对是四星级水平，标价很高，可生意不太好。

　　第二天六点我就起来了，睡得迷迷糊糊的前台小妹叫不醒司机，于是我们决定自己坐车去万年寺停车场。在昨天卖李子的地方等来一辆绿色的车，上去以后，问去停车场多少钱，售票员说五元一个人，全车的人都在听着，也不说话，车上有一个年轻的导游，后来又遇到他，也在沉默。后来知道，这不到五分钟的路只该收一块钱。

　　从此开始了被骗与被“打劫”的一天。

　　司机在一个路口把我们放下，我们需要自己走一个上坡，到万年寺停车场去坐缆车。我和吴先生一路说话，看到旁边一个穿绿色背心的人，问他还要走多久。他问我们是不是上山，我说是，但不知道万年寺停车场到万年寺还有多远，他说四公里，都是山路，极其难走。我说不是有缆车吗？他说缆车这两天坏了在检修，为保障安全，你得坐滑竿。我说自己爬山呢，他说太累了，你受不了的。

　　等到了停车场，他说他就是抬滑竿的……

　　这时我问头顶上看到的不就是缆车吗，他说偶尔还会有检修的。等我晚上又回到这个地方，看到很多老老少少从缆车车站鱼贯而出的时候，终于知道早晨受骗了，缆车根本没有检修。

　　而我俩坐他们几个滑竿上山，被勒索了钱财不说，还得付巨额小费，中间有一小段要自己下来走。还要蒙受着年轻人坐在滑竿上的巨大屈辱，中间还被泡了茶，以巨款买了不值钱的茶叶。

　　滑竿根本不舒服，那段路也根本不难走。坐在上面像一个寄生虫一样，十分诡异。滑竿的师傅说他生活多苦多苦，三天只能工作一天，一个月工资旺季一千二，淡季八百，全家人只有他赚钱……听他吐了一路的苦水。下轿终于不用听他唠叨的时候，我觉得十分解脱。

　　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开心的，却不知道自己像个傻瓜一样。

　　在万年寺门口，我们又遇到了车里的那个导游，他邀我们跟他走，被我们拒绝了。我们从万年寺里出来的时候，他还没进寺庙呢。

　　出来去了白蛇洞，又去了清音阁，一路都是下山。有人又要我坐滑竿，我说你好好看看，前前后后五里地有一个人下山还坐滑竿的吗？我发誓再也不坐滑竿了。

　　结果马上就食言，到清音阁吴先生坚持要去看猴子，门口一堆滑竿师傅说让他们开个张吧，说他们一家老小等米下锅之类的，我心一软就说那坐最后一次吧。到了地方又勒索我给他们买饮料，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……

　　路上在一线天有一个人非要用我的相机帮我照相，我说不用不用。她说她是给猴子照相的，非常专业……

　　她果然是给猴子照相的。

　　她带着我们去买给猴子喂的食物。在进口的地方，一袋五元。巴掌大的一个纸袋。门口的人说这是专家给猴子配制的猴粮，有四种营养成分，供给猴子的日常需要。打开纸袋一看，里面只有三粒花生米是猴子要吃的，其他都是玉米，被猴子随便甩在地上……就这么三粒花生米，卖了多少游客五块钱一袋呀。

　　明抢我还容易接受一点，至少比体力。可是人家比脑力也赢了我。加上吴先生被猴子咬破了手，回来要连打七针狂犬病疫苗，我就开始生气了。

　　给猴子照相的人非说没有事，可她事先说他们的人会看好猴子的，却让猴子逞凶。而且她非让猴子各种姿势扒住我们照相，才肯放我们走。临走还非要买她打印的照片。我当时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，就买了，用了二十元，四包猴粮，十二粒花生米的价钱。

　　接下来就要到五显岗停车场，坐汽车去金顶。

　　回到清音阁，走到五显岗车站还要五公里。我就一路走一路停，看到青山绿水还有点意思，又高兴起来。路边有一个卖弹弓的，我想买给儿子，他开价二十，我说刚才五块我都没买。那人坚决不卖，可走到下一个摊子，三块就卖了。这是唯一没有吃亏的交易。其他的比如瓶装水十块，一个小烧饼六块，一条黄瓜五块，这都是明抢，属于爱买不买型。但有些“不卖”是需要火眼金睛和强大意志力的。

　　一路上没有什么人，一边是高山，一边是湖水。走了一多半，遇到一个姑娘。在这种地方遇到姑娘，大师兄肯定能看出来是白骨精，可我们俩是一对二师兄。

　　路上有一个棚子，沿路搭了很长的一段，我得意地问吴先生，知道不知道这是做什么。他说不知道，我就告诉他是给山穿的丝袜，防止落石的。他说不可能。我们争执了一会儿，那个一直走在我们旁边的姑娘突然说话了，“对，是防止落石的。”

　　两个二师兄于是和姑娘开始聊天。她说她从小长在大山里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。现在回想起来，这就是典型的白骨精开场。他们家多穷苦，年轻人都进城了，一家只能做一种买卖等等。我问她家是做什么的，她说卖水果的，还往旁边一指说山里有很多采药的，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药材上。然后说峨参是极好的，这时候路边适时地出现了卖药的小摊子，她说这家的不好，去前面再看看，然后就停在了一家卖药的面前，说他们家的药材好，让我们买他家的。我们大约聊了二十分钟了，信任和感情都培养起来了，自然就买了，本来要二两的，卖药的抓了七两多，本来六百八十元一斤，因为这个姑娘陪同，降价到三百，于是收了二百一十元。

　　又往前走了几步，姑娘就和我们分手了。我们也到了五显岗停车场，买票坐车上金顶。

　　售票处的外面站了一个妇女，看我们拿着峨参就立刻拆了刚才那姑娘的台。她说你们是和一个姑娘一起来的吧，她是不是说家里有多穷，每家只能做一种买卖。我们说对呀，你怎么知道的？她说那都是药托儿。你买的多少钱一斤，我说三百……她说我这里一样的，一百一斤，你再买点吧。

　　我的信仰在那一时刻全部都崩塌了……脑中回旋着四个大字：“这样也行？”我真不是为了贪便宜买东西，特别是药，自己平时什么药都不吃，病了都扛着，能去买人参泡水喝吗？不，我只是觉得盛情难却，她那么热情介绍，不买都对不起她。

　　可回想自己这一天的经历，心里觉得很悲伤。我本人并不恶形恶状，也努力善待别人，为何在这里被“抢劫”、被欺骗呢？一个又一个人骗得我像个傻子一样，而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受骗的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旅游地区的生意，只需要做一次，他们知道以后我不会再来，所以能宰一个是一个。但这些人有没有想到，他们峨嵋派有一天到了武当、到了昆仑，也会同样被耍得团团转。整个中国就在你骗我我骗你的循环、在互相拆台的过程中，变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吗？

　　峨眉山，我来了，我看见了，我服了。

　　从现在开始，我除了买过一个难吃的烤白薯之外，没有花过一分钱了。

　　又走了三公里去坐缆车，缆车下来又走了两公里上金顶。

　　金顶上只有纯金的普贤菩萨和白象。风景也不好看，也没有任何其他有趣的东西，只有一个五六岁的熊孩子，疯狂地嚎叫了一路，我都怀疑他精神出了问题。只见他的六位长辈，在四周笑嘻嘻地哄着他，一边对周围的人解释，让人看到发狂。

　　一个挨一个的摊子用玉米、香肠和鸡蛋，环绕着金顶的普贤菩萨，每个摊子都有录音机反复播放，“瞧一瞧，看一看，我们村的茶叶蛋……”

　　滑稽的一幕幕，让宝相庄严的菩萨嘴角，泛起一缕笑容。菩萨看惯人世沧桑，对这些早已置之度外了吧。

　　峨眉山，我是再也不来了。

　　普贤菩萨，咱们回头见。

　　文并图/舒放